为什么是岑辅尧,周泽川有些想不通。
他在办公室里沉默了好半晌,这才叫了小刘进来。
“领导,您找我。”
小刘轻轻敲开了办公室的房门,站在门口主动打了招呼。
“来,进来说。”
周泽川招了招手,态度很难得地温和了许多,让小刘很是不适应。
“放下放下,不用忙活。”
见小刘走进来先伸手试探了他的茶杯,就准备去续茶,他又摆了摆手。
“没关系,您说您的。”
小刘内心忐忑,不知道领导又要唱哪出戏,在紧张之余,面色上倒是沉稳。
他端着茶杯走去茶柜旁续热水的动作娴熟又自然,看得周泽川在心里不住地点头。
好苗子啊,可惜了。
可惜什么?可惜他身在局中,危在旦夕,这个时候也讲不出提拔任用的大饼。
否则他一定要好好培养一下小刘,作为他扎根红星钢铁集团,打造自己基本盘的第一块拼图。
现在别说拼图了,他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画出来的大饼也得有人信才行啊。
“小刘啊,你是哪年来的集团?”
看着小刘端着茶杯走回来,周泽川语气很是平和地看着他。
“领导,您是问我哪年来的红星厂吧。”
小刘特意做了纠正,将手里的茶杯摆在了领导最习惯的位置。
周泽川看出了他的细心,微微一笑,点点头说道:“严格来说,应该是红星厂。”
“是,我是六五年来的厂里。”小刘也是笑着回答道:“六五年的春天。”
“哦——”周泽川眉毛一挑,颇有意味地点点头,说道:“那你比秘书长来厂里的时间还早半年啊。”
“可不能这么比。”小刘有些紧张地摆了摆手,道:“秘书长是带着军功转业来厂里,我可比不了,我那时只是高中毕业进的厂。”
“呵呵呵,我就是这么一说。”
周泽川轻笑着端起茶杯抿了一口,随后恰似无意地问道:“岑总以前是哪个部门的?”
“后勤处,我来那年是这样的。”
小刘好像明白了领导叫自己来谈话的目的,心里吊着的石头稍稍放松了许多。
“后勤处——”周泽川好像是在想什么问题,无意地点着头,重复了一句这回答。
“当时岑总是后勤处的副处长。”小刘看了他一眼,主动介绍道:“当时的正处长是张国祁,就是那个……”
“嗯嗯,我知道这个人。”
听出了小刘话语里的犹豫,周泽川转头看向他说道:“岑总同秘书长的关系如何。”
“这——我还真不知道。”
小刘没想到领导会问的这么突然,这么直接,有些尴尬地解释道:“我刚来机关的时候只是跑腿儿打杂的,后来才借调到纪监这边。”
“呵呵,屈才了。”周泽川见没问出来什么也没有气馁,笑着看了他讲道:“如果我还能继续负责集团的纪监工作,一定给你机会。”
“谢谢处长。”小刘先是感谢了领导的肯定,随后犹豫了一下,讲道:“在秘书长来机关工作以前,我没有接触过他,不过……”
“没关系,就是闲聊天。”
周泽川看出了他的犹豫和心思,点点头,没在意地讲道:“不愿意说就不说。”
“不是这个意思。”小刘当然不会得罪领导,更不会放弃领导的栽培,这会儿解释道:“我不确定的事情不可以乱说的。”
“嗯,是个好习惯。”周泽川认可了他的解释,点点头点评道:“你是个做纪监工作的好材料。”
“如果能给您提供参考的价值,”小刘迟疑着说道:“我知道岑总从后勤处调到钢城生产基地并担任管理处主任是秘书长的建议。”
他看着周泽川讲道:“这件事是我在整理以前的办公会议记录时看到的,有据可查。”
“不过岑总在去钢城以后,工作成绩和作为好像并未得到秘书长的认可。”
小刘先是抻了周泽川一下,然后便开始极力表现自己的价值,越说越多,越说越详细。
“去年集团组织人事调整的时候,秘书长就建议撤销钢城生产基地管理处的结构,将管理处人员并进了现在的工业领导小组。”
“哦——”周泽川听小刘的话,有些情况他了解过,有些情况是他不了解的,不过这会儿还是表现出了刚刚知道的表情。
他点点头,问道:“后来呢,我怎么没听说岑总与秘书长有什么关系呢?”
“其实吧,秘书长跟谁都没关系。”小刘抿了抿嘴角,看着他讲道:“大家私下里都讲秘书长大公无私,最不讲私人关系的那种。”
“呵呵——”周泽川再一次端起茶杯,轻笑了一声,似乎对他的话并不认可。
小刘倒也没有觉得委屈,坦然地解释道:“这机关里的人事关系有多么复杂,自然不是我一个小小办事员能说的清楚的。”
“不过秘书长做事确实很得大家的认同,从他担任保卫处负责人那时候就这样。”
他介绍道:“如果非要从中高层干部里挑出跟他关系好的,那几乎都能挑出来。”
“为什么?他人缘这么好?”周泽川放下茶杯,好笑地问道:“不见得吧。”
“我听人家说的是信任。”
小刘要想在领导这里得到高分,自然不可能完全顺着领导的意思往下说。
他认真地介绍道:“在保卫处时期,他就已经得到了很多同级别干部的认可和尊重。”
“从工作管理到政策把握,就连李主任都非常认可和信任他呢。”
小刘挑以前他亲眼所见的几件事讲给了周泽川,倒是让对方沉默了下来。
“如果说大家都跟秘书长的关系很好,那也不见得。”小刘把话题兜了回来,讲道:“以前机关里都传秘书长和营城船舶的徐总是把兄弟,我知道这件事,完全是子虚乌有。”
“有一次我从秘书长的办公室路过,亲耳听到他严厉地训斥对方,可没有留情面。”
“秘书长是严厉了些。”
周泽川认可了他的话,点头讲道:“关于岑总,你还知道哪些情况。”
……
周泽川主动打听岑辅尧和李学武的关系干什么?
因为他怀疑自己被做了套,食品总公司这个大坑,完全是李学武一手导演的。
直白了讲,食品总公司副总郑旭东出问题,很有可能是总经理岑辅尧“惯”出来的。
他完全可以上报管委会,以集团纪委的名义建议集团管委会追究岑辅尧的管理责任。
岑辅尧是食品总公司的总经理,他有责任监督和制止郑旭东的违规行为。
可现在说这些都是后话,郑旭东的事情已经发生了,就在岑辅尧的眼皮子底下。
如果岑辅尧同李学武之间的关系非常好,那他完全有理由相信这就是个局。
李学武真敢利用这种情况做套,那他就算被装在里面了,也会鄙视李学武的品行。
换句话说,在鄙视李学武的同时,他也有虽败犹荣的自豪感,从这场交锋中找回一点面子。
可惜了,他自信小刘不会说谎话,更不会欺骗他,李学武同岑辅尧好像没关系。
从小刘的叙述中得知,岑辅尧上位确实是李学武的建议,可李学武的背后是李怀德。
他到集团工作以后就知道,其实很多人事问题,以及业务决议,李怀德的意见都是通过李学武这边传达出来的。
在班子会议上,他了解到的情况是,李学武讲出来的意见很多都是李怀德同意的。
这就代表了两人是站在一条线上的,那他如何能分得清岑辅尧背靠的关系是谁?
李学武既然能恶了岑辅尧,在人事变动中毁了对方进步的梦,安排他到了食品总公司。
别看现在食品总公司的规模很大,业务量也很多,但要知道,这不是集团主营业务。
集团的主营业务是什么?
是与钢铁工业相关的重工业以及重、轻混工业,比如汽车制造厂、电子电气厂等等。
食品总公司属于三产工业,连工厂的地址都在京城,而非钢城,集团的工业生产基地。
所以按他的理解,岑辅尧应该是怨恨李学武的,不可能配合对方完成这一次的算计。
那是不是就可以考虑,李学武从某个途径了解到了郑旭东的问题,穿针引线做了个扣。
你要让他相信这一切都是巧合,跟李学武的算计没有任何关系,除非你打死他。
你就是打死他,他也不信。
一环套一环,环环相扣,只要被波及到的,就逃不出这个旋涡。
别人有没有警觉他不知道,但周泽川身在局中已经感觉到了,这个案子已经成了旋涡。
只要沾边的人,就会被卷进来。
这旋涡里腌臜和污秽太多了,问题层出不穷,只要沾染上,有谁能全身而退。
明眼人都知道,秘书长的权势和影响正在被李主任以及其他领导褫夺压缩。
而秘书长一退再退,主动割掉自身的影响力和权势,就为了一个目标。
现在有人要挑战秘书长的底线,觉得他能退一步两步,就能退第三步。
三个月前的周泽川也是这么想的,他也是逼迫秘书长继续往后退的一员。
现在好了,秘书长后退,却留下了个地雷,要把这些人全都炸个粉碎。
掌握了问题和矛盾的源头,再思考李学武从头布下的局,他就知道这件事不简单。
一定有人在配合秘书长,哪怕是被动的配合,不然这件事绝对成不了。
他可还记得【沁园春】的门前,李学武拍着他胳膊讲的那几句话。
每次回想起来,记忆犹新,耳边炸响。
那一次,不正是郑旭东出面来请他帮忙处理货运站的问题嘛,怎么可能就那么巧呢。
再想想,那次见面以后,易红雷就去货运站担任了站长的职务,这绝对不是巧合。
当时他还不理解,郑旭东怎么就能跟货运站扯上关系呢,现在他都清楚了。
郑旭东当时所说的,什么同学关系,什么业务联系,全都是特么扯淡。
从这一次的调查中他能够清晰的看到,郑旭东就是货运站问题暴雷的幕后黑手。
或者说他是矛盾的源头。
李白晖是没有胆子,也没有那个胃口吃下这么多的利益,郑旭东才是这条线上的关键。
这里面还有个问题,如果把郑旭东作为这个案子的终极目标调查,李学武是否满意。
他绝对不相信,李学武大费周章就为了办一个郑旭东。
由此往后推算,郑旭东背后站着谁,或者说他出现问题会牵扯到谁,影响到谁。
从以往了解到关于李学武做事的风格和算计,绝对要发散思维。
有时候矛盾的两个人,就有可能是他布置的局中受益人。
因为反向受益也是一种受益。
这种关系更能掩护他的真实目的,即便他现在已经明确知道李学武要做什么,可他还是看不透,也看不懂李学武的算计。
太特么复杂了,也太烧脑了。
周泽川已经有了棋子的觉悟,每走一步都要想一想,李学武能得到什么,自己会不会有危险,李学武准备什么时候弃掉他这颗棋子。
想不到,完全想不到。
他只能按照对方的安排走,走的稀里糊涂,往往走完了都想不明白。
真不知道李学武的脑子是怎么长的,如果被一群人算计了他还认了,可是……
说起来真是灰心丧气,虽然他确定李学武这个秘书长有真才,可也没想到这么有才。
难道他要把集团的班子一锅煮了?
全都拉进这个旋涡里炖一炖,烩一烩?
想是这么想,但工作还得做。
周泽川揣着明白装糊涂,既然岑辅尧愿意配合他的工作和行动,那就把调查进行到底。
一边是安排调查组亮明旗号,摆明车马正式进驻食品总公司展开调查。
他在给集团办公会议上的报告明确写到,就是要调查食品总公司与货运站之间的采购账目和实际情况对比,要查个水落石出。
关于这一点,集团管委会任何人都说不出个否定的意见,只是有人明显不乐意了。
就在他同岑辅尧沟通,请食品总公司纪监和组织处帮忙约谈案件相关干部的时候,有人把电话打到了食品总公司这边来找他。
——
“处长,怎么办?”
小刘代周泽川去接的电话,听着话筒里苏副主任近乎于咆哮的训斥声,他都要哭了。
周泽川倒是不为所动,就坐在一边听着电话里的怒吼不言声。
小刘能回答什么,只能被动地承受着电话那头的狂风暴雨,随后便是一声惊雷。
咵嗒——
很震耳的响声,是电话那边极度不满挂断电话的声音。
“苏副主任不会把电话摔了吧?”
小刘心有余悸地扯了扯嘴角,看着手里的话筒手都有些打哆嗦。
周泽川则是抽完了最后一口烟,在烟灰缸里按灭了烟头,道:“不管他,继续调查。”
也不等值班室门口一众纪监干部的面面相觑,他站起身,径直向外走去。
刚刚电话里苏副主任的声音已经传遍了走廊,大家都听到了。
苏维德想要干什么?
没什么,他指责周泽川不务正业,纪监的行动严重干扰了集团分公司的业务运营。
这只是其中一个原因,要是论骂人,论罗织罪名,那苏副主任绝对是专业的。
其他的理由就不用说了,苏副主任的意思恐怕只有周泽川能听得懂。
什么不务正业,还不是他放下周小白的调查,全力调查李白晖的案子,还牵扯到了食品总公司。
不用想,苏维德已经非常不满。
原因无非就两个,他不满自己撂下了周小白的案子,或者是他不满自己调查郑旭东。
这样想,那郑旭东的背后站着的是不是苏维德,或者跟苏维德有利益干系。
这个案子真是越来越有趣了。
周泽川也是头顶的虱子多了不愁,反正都已经走到这一步了,总是要走下去的。
从食品总公司回来,就在机关里默默关心这件事的人都以为上楼的周处长会去苏副主任那里负荆请罪的时候,却有人看见他走进了谷副主任的办公室,这是什么情况?
谁不知道谷副主任早就恼了他的背信弃义,不按规矩办事,早晚是要收拾他的。
孩子死了知道奶了,这个时候来找主管领导汇报工作,临时抱佛脚是不是晚了点。
对于周泽川来说,一点都不晚。
“领导,我们申请对郑旭东立案调查。”
周泽川真干脆,到了谷维洁的办公室,没有多一句废话,把整理好的材料递上去,开口就要查郑旭东,而且态度十分的坚决。
这里多解释一句,集团纪监在办理案件的时候,往往会有一定的滞后性。
也就是说,一般会有举报,或者在某些情况下发现了集团干部出现了违规违纪的现象。
这个时候纪监才会主动或者由主管领导安排,针对相关人员和问题进行调查。
而能引起纪监主动执行监督和调查的案子,几乎很少见,毕竟纪监的人数很少。
针对普通干部如此,主动发起对分公司副总级干部的调查,更是了不得。
他自己都只是个处级干部,现在要查另一个副处级干部,没有主管领导的允许和支持,可谓是举步维艰,遭人白眼。
所以,他来谷维洁这里打申请和汇报,是符合组织程序和办公要求的。
说实话,谷维洁在面对周泽川的时候也是头疼的,尤其是他提交上来的问题和申请。
她负责集团的纪监工作,从未想过会有如此复杂的局面出现。
部门负责人不听招呼,不打招呼,骤然出现的案子牵扯越来越多,压都压不下来。
在当前集团的外部和内部环境之下,包括她在内的管委会班子成员是不希望有更严重的情况出现,也不希望影响到大好的发展局面。
所以,周泽川表现的义正辞严,大义凛然,她是一点都看不上,却也不得不听着。